《老邢》
《老邢》
老 邢
张 葆 成
镇上的男女老少都叫他“老邢” 。连黄嘴丫子还没褪尽的孩崽子,三五成群,大老远也起哄似地尖叫:“老邢,豆腐脑!豆腐脑,老邢 老邢卖豆腐脑,一副担子,挑两个木桶,前面桶里装豆腐脑,后面桶里装汤卤。孩崽子们不待见老邢,也是积怨太深。就说镇上义顺和中药店家的大宝吧,就对老邢恨得牙痒。大宝买豆腐脑,不大在意豆腐脑多少,最在意老邢舀卤。卤里有黄花菜和肥白的肉丁。大宝不在意黄花菜,只在意肉丁。只见老邢将勺子向下一送,再一提,肥白的肉丁便像长了眼、长了腿似地躲开勺子,四散飘去,勺里的卤就只有一两根黄花菜。每当这时,势单力孤,没有耍伴助阵的大宝,就只在心里恨恨地骂:“,死老邢!”
老邢,山东掖县人。闯关东没闯出啥名堂,就靠卖豆腐脑为生。冬天也扛着豆腐板卖豆腐,夏天卖山东大煎饼,还有韭菜馅煎饼盒子。烙好的煎饼盒子上,总爬着一层苍蝇。有人来买,苍蝇便嗡地一声飞去。大宝信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的古训,更抵不住韭菜盒子香味的诱惑,便常常于煎饼摊前目睹飞蝇的起落。
老邢是跑腿子。靠卖豆腐脑为生,找个搭伙的也很难,更不要说娶媳妇了。于是,孩崽子们便有另一首随机应变的老邢之歌:“邢老五,真命苦,衣服破了没人补!”
镇上人都知道,没人补衣服的老邢,跟镇上从良的窑姐“大洋马”有点那个。
苏联红军撤了,八路军来了。土改的“暴风骤雨”似乎一夜间横扫东北大地。小镇也懵懵懂懂地被卷入漩涡。
镇上,做买卖的人家,不免陷入惶恐之中。小宝妈的几件首饰,有的装在“牛黄清心丸”的锦盒里,混在药架上;有的藏在铁盒里,埋进后院鸡架下。好点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地都套在身上。大人、孩子全都揸挲着胳膊,浑身上下圆鼓鼓的。几只公鸡、母鸡,也都杀了,半夜,全家围在一起闷头吃小鸡炖粉条、榛蘑。
一日,小宝家来了三个城边的庄稼人。小宝的父亲 农会的前脚刚走,老邢来了。显然喝过酒了,眼睛通红,脸红到脖子根,耳朵上还夹根纸烟。四掌柜望文生义,赶紧递上一包“大生产”。老邢瞥了一眼,一把接过,揣进怀里。老邢看了一眼门框上的封条,大声大气说:“屯子的,管不着咱常食蜂胶让心血管更年轻城里!”就把封条贴上,把原来的封条盖个严实。老邢摸了摸夹在耳朵上的烟,回头叫小宝:“宝子,过来,给叔点上烟!”四掌柜赶紧抽出一支烟,递给老邢,再把洋火交到大宝手上:“给叔点上!”大宝愣愣地看着老邢,小脑袋瓜里不知怎么尽是“豆腐脑……肥肉丁……棒子……苍蝇……”四掌柜轻轻拍了一下大宝后脑勺,大宝才不情愿地凑过去,划了三根洋火,才点着烟。
老邢走挺远了,四掌柜才喃喃地自语:“这老邢,还抽上烟卷了,这老邢……”
这之后的几天,农会的人又来,只不见那抓药的。来人照例把封条盖住老邢的封条。老邢再来,再把封条盖住农会的。如此你来我往,大宝家门框上的封条,竟摞起一寸来厚。
老邢没再来。听说,把行李卷搬到“大洋马”草屋去了。
又有一条老邢的新闻,说有人看见老邢跟“大洋马”一前一后,去小铺吃油炸糕了。有好事的,特意到小铺求证。老板只咧嘴笑笑。
再后来,土改工作队宣布,镇上一日三餐有助于您的脑力健康//bdfyy999.com/bdf/jiankangzatan/m/36332.html]赶走来自血液的压力的买卖家,属民族工商业,在保护之列。大宝家这才消停。身上层层叠叠的衣服,该脱的也都脱了下来。大宝妈想起来就嘟囔:“打鸣的,下蛋的,都没啦……真可惜了啦!”
老邢闹了一气挨不着地主边的土改,到底没成啥气候。先是从“大洋马”的草房里搬出行李卷,又回到自己的小土屋。隔些日子,重旧业,又挑起豆腐脑挑子,走街串巷,只是吆喝声不如从前委婉嘹亮,头低低地,缩进肩里半截。耳朵上更不见有纸烟夹着了。
孩崽子们见着老邢,再不吼唱老邢之歌了,只定定地、远远地看着他。
大宝又去买老邢的豆腐脑。大宝照例盯着老邢舀卤。只见老邢轻轻将勺按下,再轻轻一转,提起,那肥白的肉丁,就像长了眼睛、长了腿似地,乖乖聚拢在勺里。大宝受宠若惊,有点傻了,一时竟忘记去接碗。
忽一日,大宝妈似不经意地念叨:“咋听不见老邢吆喝了呢?”
老邢在小镇消失了。消失的还有“大洋马”。
没人知道老邢、“大洋马”去哪了。
兴许蹽回山东老家了?镇上人揣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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