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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围城(续)
房东在外面咚咚的敲门:“方先生,方先生”,鸿渐才从有些昏沉的睡梦中醒来。奇怪的是,那支每天六点二十三分左右都会当当地打起来的祖传老钟似乎和鸿渐一样疲惫了,一样昏睡了过去,这一天早晨,竟没有响起。醒来后,有些贴紧后背的肚皮才让鸿渐想起自昨晚起,一直没有进食了。昨晚的事象模糊的影象掠过鸿渐的大脑,想起柔嘉跟自己吃的苦,鸿渐有些后悔,又有些恨恨的。
在房东家吃过早饭,回到房间,鸿渐有些颓废地坐在昨晚柔嘉哭倒的沙发上,刚过八点,鸿渐昨天跟那位经理约过九点钟见面,时间还早。昨晚的气息经过一夜的消融,仿佛全被蒸发了,那只碎了的杯子和断掉了的梳子,还躺在那里,地上的水都已经干了,似乎还有些水渍,残存在碎玻璃片上,象哭过的人脸上残留的泪渍。
找到转运公司,薛经理已经在办公室等侯鸿渐了。薛经理四十开外,头差不多秃了,只剩下左右两边的两撮稀疏的头发,整整齐齐的中间梳过去,想拼命地盖住中间光秃秃的地方。就象一个满脸雀斑的女人,雀斑的地方厚厚地涂了粉,竭黑色的斑点还是从白粉中挤出来,森森地亮眼。薛经理人倒是热情,满脸堆着笑,十分客气,令鸿渐倒有些不自在起来。鸿渐向薛经理问起旅费,薛经理简单介绍了一下。看到鸿渐有点窘,薛经理说:“方先生,我跟赵先生是朋友,赵先生已经跟我通过电话,您的旅费全部由我垫付,赵先生会寄给我,您到重庆后,费用跟赵先生交结吧!”鸿渐笑笑,有些感动。
回到家里,柔嘉还没有回来,房东又过来,说:“方先生,李妈打过电话过来,你们少奶奶身体不好,在陆家要休息两天,这两天你在我家吃饭,李妈跟我说好的。”又问他:“方先生,您吃中饭了么?”鸿渐点了点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股无名的怒火又从他的胸中涌出来,在心里恨恨的说:“姓沈的,你有种,一辈子不要见了呗!”下午,鸿渐回了一趟老家,向父母提起去重庆的事,母亲眼里有些带泪,遯翁沉默了半响,问起柔嘉是否同行,又问他何时起程,要不要鹏图去送?鸿渐说“我准备明天就动身,东西不多,不烦二弟去送了。”又说:“现在世面很乱,我先去重庆,安定了再回来接柔嘉过去。”又说了一些无关的话,鸿渐交待弟弟弟媳们要照顾好父母,遯翁照例说了一些勉励和警训的话。二弟媳说:“大伯要到重庆去高就了,上海这乱地方待不住了。”鸿渐绿色食物人人都喜欢一阵脸热。从父母家出来,鸿渐又去了转运公司,薛经理已经通知了辛楣,和薛经理商定了明天就动身,薛经理帮忙订去重庆的船票。临别,薛经理交给鸿渐一大笔钱,说是辛楣转交的。鸿渐心头一阵发热。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看到冷冷清清的家里,鸿渐感到一阵阵酸楚。柔嘉的影子从黑暗中隐隐绰绰,带着常吃玉米可保护我们的心灵之窗泪痕的脸,有些幽怨的眼睛……全跑了出来。过去的争吵,责怪,全都变得亲切,全都想挽回来,争吵、懒得争吵的疲惫,都有些奢侈。此刻的冷清,原来是不想要的吧!鸿渐在心里说:“柔嘉,对不起!”开了灯,一点一点的,鸿渐拾起一片一片摔碎的玻璃,象拾起一瓣瓣凋零的花瓣。摊开一张信笺,鸿渐写到:“柔嘉,亲爱的,我去了重庆,不久当回来接你,保重身体!鸿渐”,鸿渐将断裂的半截梳子压在信纸上。
第二天一早,祖传的老钟当当当地响起来的时候,鸿渐提着收拾好的简单的行李,向房东作了简单的交待,说要出一趟们,嘱咐房东将钥匙交给柔嘉。
下午,柔嘉担心鸿渐,派了李妈回去看看,房东将钥匙交给李妈,说方先生拖着行李出门去了,没说什么时候回来。李妈开了房门,看到半截梳子下面压着的信纸,知道是鸿渐留给小姐的,又不识得字,拿了信笺,急急忙忙往陆家赶,心里还对自己一阵乱骂,怪自己多事。一进门,李妈就大声嚷起来:“不好了,小姐,姑爷走了!”柔嘉眼前一黑,瘫倒在沙发里。
上海的长江码头,因为战事的气氛越来越苜蓿芽所含营养成份多但不充足浓,可以看到表情严肃的士兵一队队开过,码头上,也往来些运送战事物质的船,人们的心里有些恐慌,有钱的人家,开始向内地迁徙。薛经理早已为鸿渐办好了船票,因为事务忙,很抱歉不能送他。鸿渐提着行李,独自向闸口走去,他有些后悔把柔嘉一个人丢下,象一个逃难的人,丢下相依为命的亲人,一个人离开。而在同一时间,柔嘉在陆家,正担心着鸿渐一个人在家,是否吃过了饭?是否睡好了觉?初冬的上海,天空布满了阴霾,好像随时都要下雨的样子,这样的天气,使人更觉得抑郁。船已经开了,长长的汽笛声渐渐地消散,终没有划破这漫天的阴霾。鸿渐感觉有些疲乏,也没有胃口,在朦朦胧胧中午睡了一会儿。船仓里的人们在低低的讨论着战事,有些忧虑,又似乎这场战事与他们毫无干系,离他们很是遥远。鸿渐从船仓里出来,踱到甲板上,依栏远眺,胸中不免思维万千,前年从国外回来,去年坐船到内地教书,今天,再次赴内地谋职,两三年时间,都是在颠沛流离中。前年回国,有一帮同学作陪,还有鲍小姐、苏小姐相伴。去年,带着与唐小姐的失恋,去三闾大学任教,同行的有辛楣、柔嘉、李顾二位先生。今天,自己却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再次到内地谋事。鸿渐想:去年在船上,第一次与柔嘉碰面,那时候,还把柔嘉当着小孩子,没想到,一年不到,柔嘉却成了自己的夫人。“这可恶的女人,一早就在算计了罢!”鸿渐狠狠地说。船已经远离了码头,上海最后的一点余影消失在灰濛濛的天空中,却在记忆的目板上残留下一些灰色的痕迹。回到船仓,临床的古先生与侯先生正在下棋,看到鸿渐进来,侯先生向他招招手,“方先生,来一盘么?”鸿渐微笑着摇摇头,“你们下吧!”却坐到了古先生旁边空着的座位上,古先生向他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鸿渐在一旁默默的观奕,思绪早散乱,飞了出去,收不拢来。却应了“观棋不语真君子”这句老话。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暮霭沈沈,江天都浸润在灰黑的暮色中,船不急不缓地向前行驶,目的地是已经注定了。鸿渐对未来却感到迷茫和惶恐,去的地方是清晰的,将来的生活还埋在未可预知的明天。“柔嘉哭了罢”,他胡乱地想,心底有些柔软的疼。古先生和侯先生早已收拾了棋局,品着茶,在讨论着时局。古先生说:“仗应该是打不起来的,上海那么多租界,法国人、美国人能答应么?”侯先生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您没看到上海那么紧张的局势么?很多租界里的外国人都撤走了。再说,东北不是丢了一大半么?”“X的,这么大一个国家,被欺侮成这样,国民政府逃得比兔子都快。”古先生恨恨地说。“方先生,您对时局怎么看?”侯先生侧过身子来,问鸿渐。鸿渐僵直地笑了笑,不无幽默的说:“国民政府和我现在的心景一样,无奈和困惑!”古、侯先生不解鸿渐话里的深义,都疑惑地看着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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