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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娄
老 娄
簸 尘
镇上义顺和药店张掌柜，随和、义气。常有食客来落脚，吃住在柜上。对这些跑腿子来说，有吃有住，足矣。绝无“食无鱼，咱们回家吧”一类最后通牒式吟唱。自然也不必为柜上出什么谋、画什么策。来去自由，飘忽不定。
老娄，食客之一。身高，腿长，精瘦。面皮紧绷，两腮斜刻下几道竖纹。眼睛贼亮。照武侠书的说词，那叫：“二目有神，精光四射”，乃内功修为高深莫测的显现。老娄自己说，那是生吃狍子肝，喝熊胆酒的功效。大概怕刺着别人吧，总眯着眼，像要睡着，又像刚睡醒。
老娄，山东掖县人氏。俗话说“黄县嘴子，掖县腿子”。扔下过门不到半年的小媳妇，老哥一个闯了关东。淘金，伐木，放排……又一杆子闯到黑龙江对岸的海蓝泡【1】。跟个老毛子马达姆搭伙过日子。老毛子马达姆都愿跟中国人。中国人勤快，顾家，不酗酒，不像打牲口似地打老娘们。过了一阵，老娄又把马达姆甩了，一杆子蹽回中国地界。老娄自嘲：天生跑腿子命，老让女人拴着，没劲。至于老娄在海蓝泡干了些啥，老娄说，能干啥？出苦力呗！也就没人再刨根问底。
老娄闲人不闲。桃花水过，老娄背一袋小米去北山根。那有他刨的一块地，有窝棚。山腰有泉眼，地窖里有冻得嘎嘎的狍子肉、野猪肉。可没见老娄背回地里产的青菜、苞米啥的。但柜上收下一味中药材 大雪封山。老娄穿着齐大腿根的犴皮长靴，扛着老山炮，赶爬犁进山。
药铺内掌柜，跟张掌柜嘀咕：老娄咋划拉那老些个药哇？上山开药铺啊！
张掌柜打囫囵语，内掌柜也就噤声。
老娄打猎绝不空手。回来时，爬犁上堆得满满登登。天上飞的，地上跑的 镇上人无不啧啧称奇：这老娄，斜了门咧。老林子就是他的牲口圈嘛，想逮啥就逮啥，想逮多少就逮多少！莫非老娄是老把头山神爷的小舅子？
老娄就把冰冻的野牲口，用大锯锯成块，摆在药铺门前，卖给镇上的人。卖得便宜，赊账也成。一时间，药铺仿佛成了肉铺。
镇上过年，自然添了不少生气。炖野猪肉、狍子肉的香气，飘满街巷。
三掌柜一家人的皮帽，猞猁的，貉绒的，狐狸的，都是老娄的馈赠。药铺内当家的狐狸围脖，也是老娄拿出的皮子，三掌柜去哈尔滨上药材，顺便在皮货店加工的。那围脖，毛色火红，镶俩玻璃眼珠，嘴部是夹子。又时髦，又贵重。内当家的直夸老娄能耐大，不小抠。再不提带药进山的事。
老娄绝不猎杀梅花鹿。他说，梅花鹿是守护棒槌的鹿仙童子。
老娄也挖过棒槌。不过，运气似乎不佳。一次，跟一头一人半高的黑瞎子来个对头碰。老娄照猎人的经验，顺风疾跑，也顾不上回头看，熊瞎子的鬃毛是否真地挡住了眼睛。只觉熊掌落地啪嗒、啪嗒的声音越来越近，一股腥气直喷老娄后脑勺。就在一只熊掌将将搭到老娄左脚跟的一刹那，只见老娄纵身一跃，像一只大鸟，飞掠而起，眨眼，飞过一条一丈来宽的沟堑，把黑瞎子留在沟边。黑瞎子绕来绕去，到底不敢贸然行动。老娄坐在沟那边，掏出烟荷包，卷了只纸烟，盯着熊瞎子，吐出一串烟圈。熊瞎子气得嗷嗷叫，站直身形，用两只前掌使劲拍打胸脯。
老娄捡了条命，只左腿落下点残疾，走路有点踮脚。老娄就是到义顺和药店买红伤药，结识三掌柜的。老娄拿出一只老山参，抵药费。三掌柜说啥不收。那山参就寄放在柜上。
老娄说自己杀气太重，棒槌不待见。
常有山上下来的不明身份的人造访义顺和药店。来人中，有猎人打扮的，也有穿反毛狍皮大氅的“栖林”【2】镇上人猜测，这些人都是奔老娄来的。人们觉得老娄是个神秘人物，却说不准是哪路神仙。对老娄大都敬而远之。不过，街面上碰上老娄，却都上赶着寒暄几句，很怕怠慢了老娄。唯有一人对老娄不哼不哈，不冷不热。此人即是镇上商界的头面人物姜之义。
姜之义，排行三，前额长个栗子般大小的肉瘤，故人北京看白癜风哪家医院专业称“姜三包”。姜三包在镇上经营南北杂货，还有一家绸缎庄。日本人来了，姜三包成了商会会长兼维持会会长。在镇上人面前，狗仗人势，唬洋气的勾当，那是家常便饭。
一次，“勤劳奉仕”【3】，张掌柜因答对买主，出门慢了一步。姜三包戴着日本战斗帽，绑着裹腿，戴着白手套，怒冲冲来到柜上。二话不说，跳起脚就扇张掌柜耳光。这“姜三包”长得矮胖，连跳三次，竟没够着张掌柜的脸。不由气急败坏，一面破口大骂，一面又跳……正在这时，不知老娄从哪闪出来，笑呵呵说：“我托你一把吧！”随着话音，老娄伸出右手托住姜之义挥出的那只胳膊，在肘窝处轻轻一扣，“姜三包”哎呀一声，胳膊立时瘫软下来，面色随之大变。“姜三包”盯视着老娄那只手，半天没说出话来。接着，仰起脸斜了老娄一眼，摩挲着胳膊，向门口退去。就在他转身跨出门槛的同时，恶狠狠扔下一句：“老娄，有尿，你等着！”
这事一下传遍小镇。镇上人见到老娄，那打招呼的语气里便多了几分热络与心照不宣的快意。
没几天，老娄进了日本宪兵队。
没几天，姜三包被人割去半只耳朵，五花大绑扔在宪兵队门口。
镇上张贴出通缉老娄的布告。
老娄没影啦。
原本平静的小镇不再平静，镇上人甚是兴奋，关于老娄的话题，层出不穷。有人说，老娄会缩骨术，钻出大狱的铁栅栏，翻过一丈多高带电网的围墙，逃出宪兵队，把“姜三包”收拾啦。也有人说，老娄莫不是会土遁吧？还有的说，山上下来人了，救出老娄，砸了“姜三包”“孤钉”，给日本宪兵队点颜色看看。但不知是绺子上的还是抗联的？也有说是老林子里的栖林人干的，老娄可有不少“栖林”朋友呢！尽管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但总归只是猜测。
“姜三包”不露面啦。又过些日子，北边突然响起呼隆、呼隆的炮声。夜里，站在房上，能看到远处一簇簇后燃烧的火光。镇上一下冒出十几个挑担叫卖油炸丸子的小贩。“丸子，油炸丸子唻！”，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苏联红军打过来啦，小鬼子完蛋啦！”小镇人口耳相传，不再避讳。
苏联红军真地来了。可让镇上人没想到的是，戴着牛逼朝天帽（船形帽），挎着轮盘的红军士兵，挨家挨户搜查，把男人都押到北大道上，围起来。还朝人群架起机关。镇上人吓蒙了，有人当场尿了裤子。
就在这节骨眼上，从大道东面飞也似开过一辆军用吉普，一个急刹车，停在上尉指挥官面前。车上跳下一位苏军中校，紧随中校跳下车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中国人。在场的镇上人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老娄走向人群，说了声：“造叉皮啦！没事啦，都回家吧！”惊魂未定的小镇人，这才从红军士兵闪开的口子，走出来。有几个胆大的，一下簇拥到老娄跟前，不知说啥好啦。
老娄到义顺和药店，跟张掌柜一家打个照面就急匆匆走了。
有人说，亲眼看见老娄坐着苏联红军的小车，跟大队坦克一起，朝大连方向开去了。
药店张掌柜告诉镇上人，苏联红军开进小镇前，有日本兵换上中国老百姓衣服，混在人群里，向苏联红军坦克扔，把坦克炸掉链子了。红军以为是中国人干的哪家治疗白癜风专业，急眼了，就要突突镇上的男人。多亏老娄跟红军军官说清楚了，才避免了一场可怕的屠城。
再没有老娄的消息。
再后来，张掌柜终于向内掌柜说起老娄打猎往山上带药的事。药自然是给上山人的。什么人？“栖林”，抗联，甚至“绺子”上的。作为交换，“栖林”就把自己打猎积攒的猎物，送给老娄。“绺子”呢？答应不进镇上祸害百姓。抗联？更甭说了，老娄就是抗联！他是在黑河对面海蓝泡参加抗联的。那时，抗联的队伍常过江，到苏联地界休整。老娄种大烟？不假。熬出的大烟膏，也是送白癜风要多久能治好给山上的。大烟可是稀罕物，也是药，谁都用得上。特别是“栖林”，山道熟，消息灵通，给抗联帮了不少忙。
随后的日子，药店内掌柜想起来就会说：“老娄的老山参还在柜上呢！”
2008/11/1于龙叟家屋
注：【1】现俄罗斯城市布拉格维申斯克旧名。
【2】“栖林”，旧时，当地人对鄂伦春人的称呼。
【3】日军占领期间，强迫中国百姓出劳务。
【4】俄语，走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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