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过

我又回到山里，我不能出门旅行了。前些时就说好了的，要在初夏走向一条河道，沿途再去一个美丽的湖泊。我想外出走走，带着身体逐渐增长的生命重量，去水边。   

　　从医院回来十来天了，我在家呆着，无所事事。女儿上学后，我常常靠在椅子上，观望一会儿鱼缸中的金鱼，看鱼儿浮上水面，潜入水底，再浮出水面。红色的金鱼平静怡然，它因为自己没有重量而感到快乐。古代寓言中的金鱼，可以让抓到它的穷人实现愿望，只要穷人能放它走。但是我的鱼缸里没有陷阱，也没有强劲的水流把它带走，它允许我凝视它。   

　　我是这样喜欢水，喜欢水中生物。这座山是有水的，瀑布也有许多，从美丽危险的石岩倾泻而下，咆哮飞溅，我不懂瀑布的语言，觉得生分。我亲近清溪、河道，还有湖水，有时在学校边的人造湖蹲一会儿，也会带给我一份和缓安宁，从水上升起的风吹起白颠病症状绵长的柳条，吹起我的头发，那么柔软。   

　　五月了，室外清新的空气，自然风光，还有四处洞开的山门，大巴在蜿蜒山道上运送着一车一车出行的人，外面有许多新鲜而人的事物吧？所有的一切堆叠在一起，一定能让人感受到初夏欢乐的魔力。人们也许还会在某一处水边，某一棵山毛榉树下跳舞？约翰.缪尔有一本美妙的自然文学著作：《夏季走过山间》，缪尔说：“你要让溪流穿躯而过，而非从旁而过。”这样的句子，可以一直体味下去。再想想，这句话，还有书名，里面似乎也有一种短暂，一种永恒的忧伤，一种无从返回的丢失。   

　　   

　　你的子宫是空的，血流不止做个清宫术就没事了。   

　　那天医生与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样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我知道有个东西流走了。一个漂游的生灵，因为万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被我体内的血水沟捕获，栖息下来，被温暖，它漂游，啜饮黑暗的温柔。事实上我并不刻意想再有一个孩子，然而我接受了这份意外赠礼，开始渴望认识它——水域中一个弧或者圆？一个裹紧、包围和使人梦想的粉红色的生灵，一个有回声的名字？我的动脉轻微跳动，开始鼓胀，体重慢慢上升，然而某一天，一定是某个地方出现了断裂，这个生灵开始慢慢凋零，从攀住的褶壁脱落，直到随污血流淌而出。它还没有形体，没有声息，不提问，不哭泣，只是在离开的时候向我发出轻微疼痛的信号。   

　　是不是没有形体就是不存在呢？看不见就可以不被记忆呢？   

　　当我从剂中被护士唤醒，从手术台爬下来时，我蓦然站住了脚，哭了。我还没有感觉到任何深刻的疼痛，就结束了——我还想看看，或者只是想闻闻一个事件留下的气味。但是，这样的气味也随着事件结束一起消失无踪了。   

　　我成了这个大手术室的探索者。我闻到消毒水味，一排一排绞刑架一般的手术台，许多同我一样的女人，在高高的手术台上以曲膝架起的怪异姿势，陷入、酣睡，变得平静，像山峦的躯体。但是我没有看见血，这里收拾的很干净，甚至温馨，手术室大玻璃上遮蔽着绿色布帘，阳光透过布帘光线非常柔和地向四处洒去。似乎走进这里的女人是被放逐到一个峡谷去完成一次术，而不是生死场的刑讯室。   

　　别害怕——这些身体会醒来，会开花。但是我还是觉得有凄楚的。   

　　我不确定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我琢磨还有什么在它里面。女人的腹部是个未知数，它曾为子宫做出了幻想性的冒险。现在，它已然是个安全的空袋囊。   

　　   

　　风信子花开过了，细瘦的叶子在五月里逐渐枯萎。它们坐在自己的盆里，发黄的叶子垂下来，显出对时间的信任，弯曲下去，顺其自然。我亦坐在自己巨大的盆里，虚弱，无作为。拖鞋里的脚趾头舒张开，惩罚已经过去了，现在它们像十座小岛，漂浮在时间静止的水域里。我甚至可以忘了它们可以行走，可以跳跃，可以跳舞，可以承载生命更重的份量。   

　　我将角落针线盒上的轻尘抹去，有许多色彩斑斓的丝线北京白癜风专科医院咨询，精致的缝衣针，大小不一的剪刀，还有一个魔法色彩的神奇顶针——手指戴上它，妈妈就不会被刺出三滴血！女儿着迷这个针线包，手工缝纫衣物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但是纺锤的童话还在被孩子阅读，针线家务活有时还是我和孩子的安静消遣。有那么一刹那间，我拿着针线发呆，好像彼得潘的影子被狗咬掉，又可以被温蒂用针线重新缝上。   

　　但是，缪尔的几行字在提醒我：夏季走过山间。让溪流穿躯而过。   

　　我说，让生命从你身体里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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