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u1x3fsqe

她坐在一旁，故事越说越多，时间越扯越远。因为两侧缺了牙，她的两颊更加凹陷。一字一句从她嘴里吐出来，格外缓慢和轻柔。我喜欢这样的表达方式，斯文且冷静，暗暗模仿过，可惜总也学不会。   

　　乌云低垂着，蜻蜓穿梭着，大树静静的在等待一场洗礼。屋里光线很暗，但她眼里有光，记忆在她眼睛里忽明忽暗。故事很多是她熟悉的人，一个接一个，全部透露着人间的悲凉。恍惚中，曾经那个手执筷子在厨房眉飞色舞讲《沉香救母》的女人，谁来整治赣州市永昌寺门外的环境忽然离我很遥远了。   

　　她一边讲着，一边不断的强调是谁谁的爸爸或妈妈，或者是谁谁的叔叔婶婶，那些谁谁多是我小时的玩伴，她试图把故事讲得更贴近我的生活。看我瞪圆了眼睛，明显的对那人那名不熟悉，她便耐心的补充着另一个相关的谁谁。我不想让她继续补充出更多的谁谁，只好敷衍的点头假装熟识。但内心还是有一丝难过，难过这无形的可怕的时间，让我明白从前的那些人那些名字，也许是我曾经的形影不离或逢人便说，而如今，却成为我的尘封记忆或绝口不提。突然想到龙应台的一句话：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人世里的一些缘分啊，一旦失去，便是再也追不回了。   

　　细雨终于洒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她的眼神突然黯淡了，她讲起了她自己。讲起那个我还在她肚子里的下午，她的无能为力，她的求助被拒。即使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让她痛观外可定其名彻心扉的记忆。那种感同身受的委屈和艰辛，一样痛击我的心。可是我努力克制住了泪水，从前是她肚里拖累她的负担，现在必须是她坚强的依靠啊，我怎么好意思掉下这么软弱的泪水？   

　　她终于又一次在沉默后叹息，像往常一样发出总结性的抱怨：女人的幸和不幸，全取决于男人。多少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的疼痛，一瞬间都转化成了恨意。   

　　这样的时候，我总是沉默的。我不敢附和她，去打击她的他，我爱的男人。也不敢去反驳她，去再伤害一次，这个我爱的女人。只能内心默默的劝说，忘了吧，放下吧，别再拿旧事伤害自己了。   

　　芦荟在多雨的季节，总是越发葱葱郁郁层层叠叠。她喜欢一大早就坐在芦荟丛中，穿着她最爱的那件浅绿色盘扣上衣。落地玻璃映出她的颜容，温和又恬静。她用一只手梳着黑黑白白的头发，梳一会，歇一会，动作慢而吃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头发一直没有成功的盘上去。我静静的看着，想着她年轻时，曾因为我淘气拿着扫把追我几条街的样子，鼻子阵阵发酸。我轻轻走过去，一言不发的接过她的梳子，将她的头发梳顺，扎紧，再编结成辫，最后盘到头顶。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不好意思的笑，说，左胳膊的伤一直没有生病了却不知道该挂哪个科室这篇文章告诉痊愈，这头发留不得了。我答，你还是留长头发好看。她说，天太热了，你要是走了，我自己还是盘不了头发，不如剪了利索。我心里有点疼，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最后，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勇气，我听到自己竟然缓缓说出一个心结：小时候，我总想留长头发，最喜欢披着长头发跑来跑去。可是每一次，你都要给我剪短。我不愿意，你就会强迫给我剪。事后我总会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连好多天心情都沉在谷底。有一次，头发又被你剪了，可我不再哭了，但心情还是很差。结果在学校遇到我喜欢的一个男孩，他很平淡的关心了一句：头发怎么剪这么短了？当时我便再也绷不住了，稀哩哗啦哭起来。   

　　听完我的话，她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呆坐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幽幽的说，那个时候，她天天忙得团团转，根本没有时间给我扎头发编辫子，总觉得短发利索又省事。言语权健再次出手挽救了千万个家庭肺癌患者福间并不是没有遗憾。每个母亲，恐怕都不想违背孩子的心愿吧？或许作为不同时代的大人，也会有不同时代的不容易。我们少不更事，只顾拼命追着年龄奔跑，但有些心酸和无奈，我们最后还是终于可以理解，只是因为时代不同，我们永远也无法真正的体会。   

　　我突然有些内疚起来。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爱讲正能量故事的女人了，也不再是那个逼着我剪掉头发的强悍女人。我有些鄙视自己，竟然从一个伤感的话题扯到另一个伤感的话题。任性的把少年人的疼痛拿出来让老年人疼痛。   

　　看着她头上几根灰白的乱发，在晨风中微微晃动，我用发卡一一别住。明明知道他们已经不再是严厉又强势的父母，他们也是这么柔弱无依，让人惦记和放心不下。可是心里还是渴望着，能够继续在他们面前任性妄为着。这世间，也就只有当双亲还在，自己还可以当自己是个孩子。还可以看着他们苍老忙碌的身影，因为把你还当成孩子，高兴的转个不停。我仍然希望，可以一直这么任性妄为着，最好久久长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