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今日，故有当初

早知今日，故有当初
  

  早知今日，故有当初

  ——江边阁下洪州客

  

  

  粮站的站长死了。

  他姓李，是个转业干部，北方人。平时不太说话，也不太出头露面，但是他这个粮站却是一个很重要的单位，管着柏山这一片山乡的几千号下放干部、农工（包括知青）的国家粮。干部和知青是带着商品粮上山下乡的，但不管是谁的商品粮一进入李站长那里，就象犯人入狱随身带的钱物必须交狱卒代管，变成定销粮。如果有幸离开农场回到城市，这商品粮还给你。但那种情况极少，在玉皇大帝那里犯了事，罚到人间来，那个期限比较长，计量单位是千年。下放干部没几个会傻到心存侥幸，他们明白自己是为什么下凡的，历反，准历反，右派，中右，黑狗崽子，要不就是跟领导特不投缘弄僵了的，要不就是单位上人头凑不够，而你又是特老实的螺丝钉……你们得准备在这块未开垦的处女地一直把定销粮吃下去。另一批人是农工，多是外流人口，饿饭逃来的。当时有民谣：“苏联放卫星，美国吃一惊，美国吃一斤（惊），中国吃四两”。他们唱民谣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抓进监狱，有口牢饭吃。江，浙，湘，皖，川，鄂，鲁，豫……这些吃四两的人扶老携幼逃入“好地方”江西。当这些外流人口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不再流了，干部就打报告，层层审批，最后帮他们争取到一个指标——定销粮。这是农场特有的东西。有它，你就可以上李站长那里打米，享受下放干部一样的吃粮待遇。他们赤手空拳，冲破层层封锁和追捕来江西，最后取得定销粮，修成了正果。老家风平浪静后，他们陆续回去探亲，真是衣锦荣归呢，见人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现在吃国家粮了。

  知青是一个特殊群体，介于干部与吃四两的之间。他们来的渠道是官方的，有商品粮，由政府敲锣打鼓送来。但是身份是农工，与吃四两的同等。

  你想想，这个管着一大片人的国家粮的领导人突然死了，震动多大！

  李站长平时与外界没什么接触，一杯茶，一张报度日。一张报纸可以琢磨一天，到茶叶寡淡如水时，报纸也就可以背出来了。死的前几天，他看报特认真。有人说，这报纸是李站长下茶的点心，每一个字，就象一颗盐水豆。他是一粒一粒仔细地嚼，慢慢地咽。那天也许是咽得太多了，他肚子发胀了，两眼突然发直，全身定了格。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李站长死在藤椅上。他的脖子上豁了一个大口子，像一张在叫冤的嘴。他手上还捏了一条大毛巾，把身上有血的地方擦得挺干净。从椅子到洗脸盆之间有五六步远，流的血在地上划了一道红线，整整齐齐的一道红线。可以看出他时心态很好。脸盆有大半盆水，血染得鲜红。鲜红的水中有一把剪子。原来是用剪子的。脸盆架上有修脸的刀具，刀片还有些湿润。他那张死脸刮得很干净。

  公安局来了人，立马就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

  因为李站长不是党员，所以没有给他“自绝于党”的处分。只能背后里说他是“在革命的道路上开了小差”。

  农场的干部和农工们议论纷纷，尤其是原来“吃四两”的人：好好的大干部，天天坐着喝茶看报不自在，拿剪刀剪什么喉咙？

  李站长埋了没多久，柏山农场成立了专案小组，一个党委委员带着几个财务人员进驻了柏山粮站。

  柏山粮站其实不大，那年月的帐也单纯，没有小金库，领导也不接触钱。查了一个星期帐，没有收获。再复查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收获。专案组不声不响撤出了粮站。

  过了几个月，文化大革命开始。柏山农场第一条横幅标语刷出来了：“李**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白纸黑字，两寸阔的排笔刷刷而就，飞白间露出丝丝杀气。

  自绝于人民，瞧，说得多好！柏山地区几千号干部和农工哪天不吃饭？哪顿饭不是你粮站的米做出来的？你置几千号人的吃饭于不顾，撂下挑子就走，心狠不狠？

  瞎说。

  马上，诠释性的大字报纷纷贴了出来：《李**你这个兵痞》、《李**是怎样混进革命队伍中来的》、《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那大幅标语像是《春秋》的“经用什么治疗白癜风最好”，这大字报则像是各家的“传”。这样，文章的意思才清楚了。原来这李站长是在东北战场俘虏过来的军需官，整编后换上了解放军的服装，谓之“混入革命队伍”。转业后，在省粮食局没干多久，上山下乡来了，领导给了他一朵大红花，让他到柏山来干老本行。历次运动都熬过来了，可到快文化大革命了，他有些熬不住，就像有老伤的人，天还没下大雨，腰就先痛。他胆小，怕体验这个运动的过程。也许这十多年来的风雨，吓得他胆子越来越小了。这运动的坎儿太多，他怕是熬得了今天也熬不了明天。他缺乏耐心，干脆喉咙一剪当了逍遥派。

  广大农工非常气愤，弄了这么久，原来我们吃的米是反动派加工出来的！农工嘛，既农又工，是依靠阶级也是领导阶级，怎么吃的米，这样重要的东西都让掐住了呢？

  广大下放干部心惊胆战，风雨未到，老李这胆小的鸟倒先让雷声吓死了。我们怎么办？这场雨该下多久？熬得过还是熬不过呢？连当时派到粮站的专案组的几个财务人员心里都发怵。

  果然，后来他们中的一些人也给搞出来了，有的还成了残废。故事多呢！

  这是当时沸沸扬扬的一桩命案。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号角一吹响，这桩命案很快就被人们遗忘了。李站长，什么玩意！他简直算不上一个角！后来的角色和戏更有看头。

  一晃，这戏就演了十年。

  这期间，各种自觉和不自觉地扮演丑角的人，都有被骗奸后的懊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最终大家都达成共识，还是李站长聪明，他的第六感觉好，真正把报纸读明白了。

  他，早知今日，故有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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